在風暴中心呼喚愛

這兩天,颱風「凱米」過境台灣。Threads 上有人說:不妨趁著颱風天,在家清理黑膠唱片吧。

爲什麼在颱風天,我們可以做一些不一樣的事情呢?我沒有親身經歷過颱風,不過我回想起大雪封城的冬天。每隔幾年,相對溫暖的江南也會上演一場像樣的大雪。那是一箇微妙的與世隔絕的小環境,並非物理上的徹底隔離,而是心理上多了一箇不出門的絕好理由。門窗緊閉,屋裏暖乎乎的,世界安靜極了,像是厚重的雪吸納了一切喧擾。窗外的飛雪則屬於彼世的嚴寒。在這一刻,房間暫時地從世界的秩序中剝離——那八爪魚般纏繞著整箇社會、不斷擴張膨脹的生產機器。這種隔絕並不是徹底地和世界決裂,而是一種可預期的臨時情況——像鯨魚浮出海面短暫換氣一般。所以新冠大疫的絕城不在此類隔絕的討論範疇內,因爲那是無自由、無終期的徹底隔絕。

「隔絕」對於生命開端而言,有著超凡的意義。生命的起源,從本質上來看是房間的起源——牆壁、也就是膜的起源。前生命的世界是混沌無章的,能量無法在脫離結構的環境中,有秩序地定向流動。有了牆壁作爲個體和世界的居間物,生命才有可能建造、成長和富集,固着能量並保存信息。

如此這般,房間區分了內外,也就創造了構築自我的條件。身處房間內的人總是向內張望,他的目光不是指向外界,而是自己的內心。有了房間,我們才能抵抗混亂的世界之流,防止他者從各箇方向衝散脆弱的自我。阿倫特的語境下,工藝人通過作品彰顯自我,而作品製作的過程必然是閉門造車:工藝人獨自在房間裏,按照心靈中的圖景,將產品的理型製作成實物帶到世間。而資本主義生產秩序下,個體被帶到不停輪轉的流水線中,在一箇既定的程序洪流中負責某箇節點的機械勞動。工作人將「工作的自己」同「生活的自己」切割(sever),以期獲得一種「雖工作麻木、但生活豐富」的人生。然而這種生產秩序實際上如鉸鍊般貫通一切,業務之餘的工作人在媒體的影響下沒有獲得自由的歇息,而是在相反的方向,深陷消費符號的泥沼。

在永無停歇的生產-消費循環中,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雪在真正意義上提供了與世界秩序的阻斷環境,讓人有機會重返自己的小屋,託着腮幫靜看窗外世界零落。在房間裏,不再需要面對他者價值觀的錯位和衝突,可以走進心流環顧四周,靜靜思考如何整理這箇個人的小天地——映射到隱喻意義上,也是整理自己的內心環境。這也正是暴風雪山莊在本格推理小說中經久不衰的原因:在封閉的環境中,我們才能真正面對當下發生的一切。

不過,這種身處暴風眼的寧靜感,恐怕也在漸行漸遠。智能手機帶來的全時段社交網絡,讓人難以和自己獨處,遊走在網絡中的人就像因接觸不良而不斷明滅的燈泡一樣,強迫般地、斷續著和世界相連。現代人甚至很難安靜地喫完一頓午餐,或者在黑暗中完整地欣賞一部電影。自我像沙塑般簌簌撲落,他的維繫卻仰賴著同溫層的互舐,而非房間中孤立的沉思。現代人並非活在自己的房間中,而是離散地活在世界的任何一箇地方。網絡社交平臺提供了這樣的環境,爲一種「無客體的生命活動」創造了平臺——漫無目的地瀏覽信息流。這種形似漫步的活動不像聆聽音樂般放鬆,而是變本加厲地剝奪人的精神能量,人們強迫症式地在虛擬空間中四處遁走,等待信息算法搖響巴甫洛夫的鈴鐺。

夜深人靜,現代人終於卸下行囊,從短文字、短視頻中環遊世界歸來,在關閉意識之前,卻發覺反而無法得到寧靜,因爲他業已忘卻如何與自我安然相處。不安的情緒不單只影響自我,也蔓延到同一屋檐下,傳遞給愛人。作爲一種徹底排他的私密情愫,愛只發生在屋檐之下。下面這樣的情形在前網絡時代難以想象,實際上也令人絕望:你正擁抱著你愛的人,而他的自我卻難以攏一,他的笑容漂流在世界某處不知名的角落。

小飛機場唱道:「我們時代的愛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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