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世界拋到身外

直到兩周前向 dumo 展示筆記空間之前,我使用黑曜石Obsidian的方式都處在一種模糊的、未彰顯的狀態,對於自己為什麼如此記錄始終抱有一絲疑慮。約莫兩年前,fori 第一次向我提及 dumo 的思維地圖時,我看到了一座結構精巧的語詞森林。「精巧」是純乎來自外在觀察的感述,我對筆記本身記錄了什麼、實體之間為何如此關聯一無所知,但那外觀所展現出的輝澤已經有力地言說了自身。在感嘆之餘,我的思路飄轉到省思自己的記錄方式。我說:「…在記筆記的時候,我總是刻意地把一些攜帶主觀情緒的造詞刪去,換成更為中性的詞語,其實對思緒的記錄沒有好處」。我的筆記術便是如此:儘可能地用中性的、簡單的語言把外部的知識放在筆記裏。如前所述,我對這種記錄方式略有牴觸:在寫下的這些詞句中,我沒能觸摸到體溫。也可以這麼說,「我」好像不在筆記之中。既非隱身、也不是消融,而是「不在」。

一直以來,我沒有為這種記錄方式想到可解釋的好理由,然而和 dumo 的對話中,莫名地一下子通了。Obsidian vault,正如其名所暗示的那樣,是一處外部的倉庫。用我自己的話來說,是一座需要步行前往的圖書舘。也就是說,我主動地把筆記和自我做了區隔,筆記裏沒有主觀成分,成為一種外部建築般的存在。它不會是我的第二大腦,我的大腦還在我的軀殼中,每當我回顧筆記時,我做的是「索引」而非回憶。當我定位到一條信息,則需要把它重新帶回腦中解碼——因為我的觀點沒有記錄在那裏,所以我需要一次「再理解」,以現在的我的目光重新去審視理解同一則信息。

這樣看起來,信息客觀理解主觀之間,涇渭分明。它們的地位並不對等:與其說我偏重於主觀,不如採納「中心的central」和「外周的peripheral」關係隱喻,一種更加中心化自我的結構。我還想借用生命和熵的譬喻:生命沒有造成系統熵減,而是將內部的混沌排出了體外,從而維持了自己的秩序。當我把知識化作文字的瞬間,發生的不是認知解負unload,是將客觀和嚴肅「排置」exclude於身外,從而更穩固地維繫住思維。

從去年開始,我開始使用 dataview 這個插件來記錄觀影。正如我在其他平臺所做的那樣,我幾乎不會對一次觀影體驗作評分或者評價。在黑曜石中,我只記下客觀的信息:標題、導演、主演、觀看時間以及一張截圖,以屬性的形式。這些信息甚至不是內容性的、而是作為一種體感的航標:「寫下」這個動作本身所包含的觸感,在我的記憶和這部作品之間搭起了輕微的聯繫つなぎ。我和 dumo 說:「語言有一種欺騙性,當我們寫下某種感受的時候,寫下的其實是真實的一個切面」。現在我可能要稍微修正一下措辭,是「語言的遮蔽性」。作為思想的肉身具現incarnation,語言這種抽象的工具結構終究只能展露心緒的側影。當思維落成語言之後,它的意義被清晰地揭示出來,但同時,另一部分難以言說的面向被無意識地隱藏在高樓所投下的長長的陰影裏。

有幸在上個月參與了「思維的座標系」這門實踐課,得以一覽另一座 dumo 所構築的語詞森林,關於其中根莖rhizome如何連接、樹木如何蔓延。很難說我在(以獲取知識的那種方式)學習,更多的時候,像是用觀摩博物館展覽的心態聆聽主人親自解說。與此同時,在頭腦劇場內展開回顧retrospect以及重構我自己的筆記世界。

作為觀摩-重構的結果,我嘗試把自我的一部分融入筆記。我開啓了 daily notescanvas,前者的文件包含兩個 dataview,用於展示當天創建和重看的筆記,它們是客觀的、線性的、鳥瞰的;後者是一張畫布,畫布中央鏈接到當日的文字筆記,以此為中心,向四個方向散出不同的當日活動:自然、創造、沉思和行動。每個記錄的分野同樣像流水賬一般簡單——我在意記錄的觸感多於內容本身。它們是主體的、活動性的。類似地,我重構了文件夾的組織方式,把客觀的知識和主觀的行動從命名上清晰地分隔成兩套世界秩序。

在使用黑曜石的漫長日子裏,對我來說它是一扇透明的窗。我站在身體的這一側,透過它來觀望另一側的世界。我看見了景觀本身,而它幾乎消融在視野裏。藉着此次靈買實踐課的契機,黑曜石重現在我的眼中,我也試着探索一些新的可能。在我的心目中,或許這是一種同工具相處的良性關係:工具以觸手可及Zuhandenheit的存在方式融入我的世界之流;我既不迷戀沉淪,也不輕言離去。

背景圖片Daha :)